亲历历史的修昔底德
关于雅典人修昔底德的平生,我们所知不多。中世纪流传下来两篇他的传记,( Timothy Burns, “On Marcellinus’ Life of Thucydides,” Interpretation: A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 38, issue 1 (2010), pp. 3-25; Ian Plant, “The Anonymous Life of Thucydides,” Ancient History: Resources for Teachers, vol. 46 (2016), pp. 145-161.)但由于记述者与他所生活的古典时期相距甚远而不完备可信。当代研究者紧张依据他在《伯罗奔尼撒战役史》中的记述来理解他。他很可能出生于公元前460年旁边。( P. J. Rhodes, introduction to Martin Hammond, trans., 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ⅸ. )他的父亲叫奥洛若斯(Oloros), 有色雷斯王室血统,而他本人在色雷斯地区有金矿开采权,并对那里的上层人士有影响力。此外,他的父亲和母亲很可能都是马拉松战役的指挥官米提亚德的后代。( P. J. Rhodes, introduction to Martin Hammond, trans., 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 p. ⅹⅹⅳ.)因此,他来自雅典城邦非常显赫的政治家族。在他的先人中,将军客蒙和贵族派政治家老修昔底德都反对民主派领袖伯里克利,但他本人却非常欣赏伯里克利和他领导下的雅典城邦。( P. J. Rhodes, Thucydides, London & New York: Bloomsbury, 2015, p. 8, 55. )
公元前430年夏季,雅典爆发了大规模瘟疫。修昔底德是这场瘟疫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并为后世留下了这次瘟疫的详细记录。(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役史》,2.47-54.)公元前424年,雅典人任命他为将军,派他前往色雷斯指挥军队,但他却因未能及时声援计策要地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而遭到流放,被迫离开雅典达二十年之久。关于他的去世亡韶光、地点和缘故原由,一贯存在争议。大体只能判断,他逝世于公元前400年旁边,很可能是公元前4世纪最初的几年内。( Luciano Canfora, “Biographical Obscurities and Problems of Composition,” in Brill’s Companion to Thucydides, Leiden: Brill, 2006, pp. 17-20.)

斯巴达重步兵雕像。
伯罗奔尼撒战役爆发于公元前431年,持续年夜公元前404年。修昔底德自称,当战役刚爆发时他就开始动手写作,而且不过,他的著作只记载到公元前411年(即战役的第21年)便中止了,他留下的实在是一部未脱稿。他在开篇就流传宣传,他预见到“这场战役将是伟大的”,而且是“古往今来的时期中最值得记录下来的战役”。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预测到这是一场27年的战役,由于他写到第五卷第24章时认为,历时10年的“第一场战役”结束了,但在紧接着的第五卷第25—26章中写下了“第二个媒介”,先容战役后来的情形。这表明他一度认为公元前421年“尼西阿斯和约”(由雅典将军尼西阿斯主导,雅典人与斯巴达人及其盟邦签订的和约)签订时整场战役就结束了,而后来的事态发展改变了他的不雅观点。其余,他在写作过程中还调度过对其他事情的想法。比如,他对雅典人远征西西里惨败的缘故原由就有前后不一致的意见。( P. J. Rhodes, Thucydides, p. 14.)不过,总体而言,我们仍可以认定修昔底德在写作时所秉持的理性精神和严谨态度,他无愧于他所写下的这段宣言:“没有传奇身分或许会使我这部著作听起来不足吸引人。但如果有人想要清楚地核阅过去发生的事情以及基于人类的处境将来还会以类似或附近的办法再次发生的事情,他们剖断这部书有用,那就足够了。”
《伯罗奔尼撒战役史》:希腊因何而毁灭?
修昔底德认为,伯罗奔尼撒战役是到那时为止最大规模的历史运动。而这场战役之以是伟大是由于它给希腊天下带来了空前的苦难,这是一场近乎毁灭性的战役。他在开篇不久便写道:
这场战役不仅历时长久,而且在同样长度的韶光内它给希腊带来苦难的数量是前所未有的。从未有如此浩瀚的城市被攻陷或荒弃,有的是蛮族人所为,而有的是希腊人自己相互攻伐时所为(有一些城市在被攻占后乃至调换了居民);也从未有如此浩瀚的人遭到流放或屠戮——有一些屠戮是由于战役,而另一些则是由于城邦里的内战。以往有些只是口耳相传却较少被事实确证的描述,如今都变得可信了。例如,广大地区都遭受了极强烈的地震;日食,根据我们的影象过去也从未如此频繁地发生过;一些地方涌现了巨大的干旱以及随之而来的饥荒;还有造成最大丢失的致命疾病:瘟疫。所有这统统都随着这场战役降临到希腊人中间了。
伯罗奔尼撒战役。
这段话阐明了修昔底德对付战役和历史的意见。“最大规模的战役”与“最大数量的苦难”紧密地构成了《伯罗奔尼撒战役史》的叙本家儿题。一方面,他非常关注人类遭遇到的各种痛楚和灾害,比如“雅典大瘟疫”“密提林屠杀”“普拉提亚的失守”“克基拉内战”“米洛斯屠杀”“雅典人远征西西里惨败”等文本片段中充斥着对血腥和残暴之行的记述。另一方面,他评判人类的历史伟大与否又和战役及苦难的规模有关。在他看来,这场战役之前有两次被希腊人公认为伟大的战役:特洛伊远征和波斯战役。但特洛伊远征是名不符实的,关于它的故事能够长久流传,紧张是由于墨客们的浮夸其词。事实上,阿伽门农的军队由于短缺财物,总是只派出一部分人去抵挡仇敌,而另一部分人则栽种地皮和进行抢劫。以是,“这场远征与之前所有的远征一样都不主要。”同时,他承认波斯战役是先前历史中最伟大的战役,不过,他指出波斯战役仅在两次海战(即阿尔忒米西翁海战和萨拉米斯海战)和两次陆战(即温泉关战役和普拉提亚战役)后便迅速有了却果。以是,以往两场“伟大战役”所带来的苦难实在都不算太大,而这场战役所带来的苦难要远超过它们,也更值得记述。时期的主要性与苦难的惨烈程度存在着某种一定联系——这种核阅历史的视角是由修昔底德带有悲剧性的天下不雅观确立的。
如果说重新界定“最伟大的战役”彰显出修昔底德寻衅荷马与希罗多德的年夜志,那么他对墨客和先前散文编年史作家的批评则是为了反衬出自身历史叙事的可信度:
“不要相信过去会多么像墨客们所吟唱的那种夸年夜美化的样子;也不要相信散文编年史作家们为了更悦耳而非更靠近原形所编写的情形,那些阐述无从考证,且许多事情由于历年累月而赢得了传奇故事的地位,让人难以确信。但我从最明显的证据中所创造的古代历史却足以令人理解那时的情形。”
“由于历年累月,清楚地创造这之前的业绩和更为久远的历史确实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我尽力调查所得到的可信证据来看,我相信这些以往的事宜无论从战役还是其它方面,都称不上伟大。”
英国修昔底德研究专家霍恩伯劳尔(Simon Hornblower)认为,修昔底德喜好利用“迹象”“证据”和“证明”等词汇来表明自己的威信性。(Simon Hornblower, Thucydides, London: Duckworth, 1987, pp. 100-106. )修昔底德贬低诗歌中的“美化夸年夜”和先前散文编年史中“悦耳动听”却偏离原形的内容,目的是强调自己对付历史书写的负责和严明。他流传宣传要将“难以确信”的、“不可能被调查清楚”的“传奇故事”从真正的历史叙事中剔除出去。同时,他将战役的伟大和苦难的真实性联系在一起,又将“希腊毁灭”的悲剧主旨与求真的方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他要在公元前5世纪后期的希腊知识语境中构建起一种新的历史叙事办法,而突出叙本家儿题独一无二的主要性和史料的真实可靠性正是为了确立这种新的办法。修昔底德想让他的读者相信:他写作的内容是主要的,他也是理性和卖力的,而且他为此感到骄傲。
行动和话语:修昔底德的修辞技艺
修昔底德的写作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有关伯罗奔尼撒战役的历史事实,在他的历史叙事中蕴藏着对人性和人类处境的深刻思考。(白春晓:《苦难与伟大:修昔底德视野中的人类处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4页。)修昔底德将其历史叙事分为两大部分:历史事宜中人们的行动(ergon)和话语(logos)。( Adam M. Parry, Logos and Ergon in Thucydides, PhD dissertation (Harvard), 1957, published in 1981, New York: Arno Press.)相应地,他紧张利用的修辞技艺也有两类。一类因此尽可能紧凑而细致的笔法直接阐述他精心选取的历史事宜中的行动,并且他自称这些行为都是他“尽力审核清楚的”。例如,英国古典学家罗德(P. J. Rhodes)指出,修昔底德在记载斯巴达军队包围普拉提亚时,非常关注军事工程的细节:
伯罗奔尼撒人的墙是这样建造的:它有两圈,一圈墙对着普拉提亚人,另一圈墙防备有人从外边的雅典方向来进攻。两圈墙之间的间隔是16尺。在这两墙之间的空间里,人们建造住所,并分配给卫兵们。这些住所布满了全体空间,让人以为是一壁两边都有城垛的厚墙。每隔十个城垛就有一座高塔,塔与墙厚度相同,从内到外延伸,以是塔楼阁下没有通道,人们必须从塔楼中间穿过。
修昔底德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因此他会对军事、地理、财政等方面的细节极为留神。读者若细读《伯罗奔尼撒战役史》,可以创造大量这类的细节描述。
伯利克里在雅典演讲。
修昔底德的另一技艺是通过某些特定场合中的历史人物之口来阐述他想引起读者思考的内容。关于这些话语,他说,它们是“尤其符合每个讲话者在当时场合的需求下应说的内容”,同时又“最为靠近实际所说内容的大致思想”。这两者显然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抵牾。本日大多数的学者相信,在常日情形下,修昔底德应保留了讲话者的大意,但个中只有一些语句取自他所影象的原来内容,而大部分都出自他本人的手笔。不过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著名的“米洛斯对话”。公元前416年,雅典叮嘱消磨舰队进攻米洛斯岛。在尚未开战前,雅典的将军们派出青鸟使与米洛斯人会谈。青鸟使们没有被安排见米洛斯民众,而只是与城邦中的执政者和少数人对话,以是对话的环境是封闭的,过程也是不公开的。我们无法理解修昔底德是如何获悉对话内容的。修昔底德的研究者们大多方向于认为,修昔底德很可能是挑选了这一历史场景而精心编撰了这篇对话,集中反响了他对雅典霸权主义的思考和批评:
雅典人说:“在人类的话语中,对付正义的考虑仅在力量对等的情形下适用。但是,强者为其所能为,而弱者只能让步。……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我们帝国的利益,……我们便是想绝不费力地统治你们。”
由此,修昔底德将雅典霸权的非正义性绝不隐讳地揭示出来——此时的雅典人已完备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他们乃至以为被痛恨才是力量的表现,而与属邦保持友情却是懦弱的表现。
关于修昔底德的叙事技巧,可供谈论的方面还很多。近几十年来,在欧美盛行的叙事学(narratology)大大匆匆进了我们对修昔底德历史书写的反思与重新理解。随着这一研究路径的深入,他的形象也已从科学、实证的客不雅观主义史学鼻祖转变为带有浓厚悲剧不雅观念的修辞技艺大师。总之,他对历史和战役中的各类征象基本上保持着理性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同时,他对人类所遭遇的苦难也绝非无动于衷,而是抱着一种悲悯的心态,因此,他才要勾引和教诲读者“清楚地核阅人类的处境”,从而产生一种警觉。
撰文/白春晓
编辑/朱天元
校正/陈荻雁